※11月布翁新刊預定
※短篇型態,各篇互有關聯性
※喝酒閒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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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喝酒閒聊
今日輪到他守夜。
浪巫謠抱著琵琶坐在石階上,抬起頭,新月高掛其中,滿天星斗如寶石般閃爍著璀璨的光,在一望無際的夜空中熠熠生輝。他仰望著人類無法觸及的景色,敬畏之情油然而生,這樣美麗的夜晚讓他想為其吟唱,但也就想想罷了。
畢竟這裡不是可以縱情高歌之處。
此處為供奉三清的道觀,道觀主人與天工詭匠交好,藉由這層關係,他們得以暫時寄住觀中休整一陣。回收魔劍本就伴隨未知的風險,即使強悍如殤不患也不可避免的在拿取魔劍時被劍氣傷到,幸虧男人眼明手快的將魔劍化為濃墨寫入目錄之中,才沒讓魔劍失控暴走,造成不可挽回的憾事。
受傷的人就該好好休息──他是這麼想的。豈料,男人不聽話的程度比他所想的還誇張,傷口才上好藥包紮妥當,下一刻便攬著他的肩嚷著要喝杯酒,不答應他就要偷偷摸摸的去外面喝酒去,他是真的怕男人太過亂來反而身體撐不住,只能順了他的心意。
『收回魔劍很值得慶祝啊!陪我喝吧!』
『……別喝多。』
『這很難啊!』
『你想喝,我陪你喝,別喝多。』
其實在那次飲酒之後,他又陸陸續續的與殤不患一道喝酒。那次醉酒造成的破壞讓他羞恥得想找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,他想說碰了這次,日後就別再碰酒了,但男人在他尚未開口拒絕前便問他:你現在討厭酒嗎?
討厭嗎?他想了想,對於酒還不到喜歡,但就像有的人嗜甜、有的人無辣不歡,喝下去很不習慣,但一口一口喝下去的感覺不算壞。他誠實的對男人說完心裡的感受,男人便在他眼前露出笑容,深褐色的眼裡有著滿滿的期待。
對於那樣誠懇期待的眼神沒轍,當男人提出第二次、第三次喝酒的邀請時,他沒有說什麼,但默默起身的動作已經告訴男人他的選擇。雖然每次他喝得不多,但習慣喝酒後,他也漸漸能和男人小酌一場,而不像開始時才飲幾杯便醉得人事不知,造成旁人困擾。
他正想著,沉穩的腳步聲與呼吸聲自遠方逐漸接近自己,熟悉的聲音已經告訴他來人是誰。所以,當來人撩過衣袍坐在他身邊時,他轉頭,便看見男人在他眼前晃了晃酒罈,笑得開懷。
「酒?」
「不多,才一罈。」
樂師尖銳的視線宛若實質刺向殤不患,那雙漂亮的翠玉眼正隱隱燃燒著某種自擔憂而來的怒火,面對這樣的目光,就算是恣意妄為的他也得敗下陣來。殤不患想著,摸摸鼻子坦承不諱。
「就這罈,不會再多了。」
他看著樂師本來銳利的眉眼因他的話而軟化,翠玉眼裡的憤怒逐漸被莫可奈何取代,那雙眼睛在夜色中依然耀眼,讓人不由自主的想看更多。白皙的手掌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伸到他眼前,他將酒罈放在樂師手裡交給對方後,自己則是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、二只酒杯。
將酒罈交給樂師,是他們最近喝酒的默契。
他的臂上還有先前被劍氣傷過的痕跡,跟以往的傷勢相比,這點小傷只要上個藥、吃個飽、睡一覺也就沒事了。所以當他拉著樂師說去喝酒時,樂師那時瞠目結舌的模樣彷彿他講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話。
喝酒是種享受,尤其是又收回一把魔劍的當下,這種愉快的心情不是很適合飲酒慶賀嗎?但顯然樂師不這麼覺得,三言兩語間,最後樂師妥協的要求他別喝多,若他想喝,樂師會陪著喝。於是,這幾日雖然上街沽酒,但他總會將酒交到樂師手裡,讓樂師為自己斟出適量的酒水與之對飲。
對於樂師而言算是很大的讓步了。殤不患一手握著一只空酒杯湊到樂師面前,樂師提起酒罈斟滿兩杯後將酒罈放在身邊,伸手接過其中一只酒杯,確認樂師拿好後,他舉起酒杯與樂師的酒杯相碰,杯緣敲出清脆的聲響,而後一口飲盡。
「呼哈────好酒!」
「不可喝多。」
「是是是。」
放下酒杯,殤不患看著眼前樂師秀氣的啜飲著,如往常般的神色與初次喝酒時難受的模樣天差地別。打開放在膝上的紙包,毛絨絨的綠色豆莢便呈現在眼前,豆莢不僅色澤飽滿,豆子與香料的香味讓人聞著便口舌生津。他拿起一只豆莢捏開,啵的一聲,翠綠的豆子便從豆莢的縫隙探頭出來,他往嘴裡丟了一粒後,轉頭望著樂師開口。
「來,啊──」
「啊……唔!」
樂師聽話的張開嘴,瞧準時機,他拿著另一顆豆子放入樂師口中,對於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有些嚇到,樂師單手捂著嘴咀嚼兩下,而後,像是發現新奇事物般的睜大眼睛,望著男人的眼神有著驚喜與好奇。
「這是鹽水煮毛豆。」
「毛豆?」
「你看,豆莢毛絨絨的,對吧?」
「嗯。」
「路邊攤賣的小菜,適合配酒。」
看著樂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,殤不患微微一笑,說話的口氣便得意了起來,「怎麼樣,好吃吧!」
「好吃。」
「剝給你吃,來。」
「我、我可以自己來。」
「但你要幫我顧酒,還要抱著琵琶,很不方便吧?」
他說得誠懇,事實上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作祟。自從那次喝酒讓樂師醉到破壞庭院之後,他考慮過若是樂師因此而厭惡酒,那就在樂師看不見的地方小酌幾杯就好。所以,當他問樂師是否討厭酒時,連他自己也不懂為何緊張了起來。
然後,樂師發自內心的坦率回答讓他鬆了口氣。不討厭喝酒的話,若是適度的引導樂師飲酒的方法,既能讓樂師享受喝酒的快樂,他的長期酒友也有著落了──天工詭匠這老爺子年紀有了可不能隨便碰酒、天命酒量雖然不差,女兒身的她也不好半夜與之縱飲。在那之後,當他對樂師提出喝酒的邀請時,樂師雖然沒說什麼,但起身走向他的動作已是再明確不過的回答。
樂師還不懂如何喝酒才不會造成身體負擔──那次醉酒除了庭院被破壞,樂師隔天早晨頭痛欲裂的難受模樣亦讓他有些內疚。但他了解酒,知道怎麼喝才能享受酒又不傷身,他可以做的,就是教浪巫謠如何喝酒。例如喝酒的份量、例如酒水的品質、例如下酒菜的搭配。
對不常喝酒的人來說,先吃點食物墊肚子再喝酒,可以在喝酒的時候不會因為酒水入腹而難過,也不會寥寥幾杯便醉得難受。他這麼的打算著,也想著若是下酒菜跟酒搭配得宜,說不定還能間接讓樂師的酒量練起來,但沒想到樂師對琳琅滿目的下酒菜充滿興趣,邊吃菜邊配酒,聊著聊著,他們就把一壺酒喝完了。
就這樣,他帶著樂師坐在路邊的小酒攤子,叫一壺酒、點一盤下酒菜,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中一邊喝酒、一邊吃著下酒菜。第一次看見作為下酒菜的炒花生時,樂師對於有專門配酒吃的菜感到不可思議,甚至問了「如果用餛飩配酒會好吃嗎?」的可愛問題。
原來巫謠喜歡餛飩啊!心裡暗暗記住樂師的喜好,他笑著跟樂師分享他喝酒的感受、對於下酒菜的選擇,樂師總是專注的聆聽。有時樂師正吃著食物無暇回話,樂師的琵琶就會適時的作為代言人回覆。看樂師小口小口的吃著花生,細細咀嚼的模樣看起來是那麼珍惜食物,總會讓他看得胃口大開,不知不覺就又點了燒餅等麵食搭配了。
這頓酒他往往喝得不多,因為樂師吃著食物的模樣總讓他看得目不轉睛。樂師執筷的姿勢優美、夾著花生送入嘴裡的動作細膩,品嚐到好吃的食物時不甚明顯的愉快表情,都讓他想向浪巫謠分享更多。
就是這樣珍惜食物的人,卻在需要徒手剝取的食物上敗下陣來──上次吃到炒葵花子時,樂師用筷子整整奮鬥兩柱香也掰不開葵花子殼,最後是他兩指一捏去殼後直接喂樂師作結。樂師當時驚訝與呆愣的神情讓他覺得有些可愛,回過神來,他已經將一盤葵花子放在手邊去殼,順理成章的喂著樂師了。
看巫謠吃得津津有味,雙頰微微鼓起的模樣,老實說很有成就感,即使樂師覺得不好意思而出言婉拒時,他嘴上說好,下一次喝酒還是照喂不誤。殤不患麻利的剝開毛豆殼,瑩綠的豆子便落入掌心,在昏暗的月光裡散發出樸實的香氣,他溫和的望著樂師,帶著鬍渣的下顎往琵琶方向努了努。
「而且,你不會用碰過食物的手抱著聆牙吧?」
就像天命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,撫琴前必做好沐浴焚香,即使條件嚴苛,她也會盡可能的以慎重的態度彈琴。對於同樣是樂師的浪巫謠來說,面對琵琶的慎重只多不少,他不只一次看到樂師仔細以布巾擦拭手指後才撥弦、也看過樂師握過雞腿的手直到用皂角清洗並以布巾擦乾前,完全沒碰過琵琶一絲一毫。
現在樂師的懷裡抱著琵琶,手上握著酒杯,另一手正拿著開封的酒罈準備為他的空酒杯斟些酒,不論怎麼看,都不像是樂師說的「可以自己來」的程度。似乎是被他說中事實,樂師為難的看看他手裡的豆子、又看看自己手上的酒杯酒罈,一時之間難以下決定。
浪巫謠確實陷入兩難的抉擇中。
他對於需要徒手剝殼的食物總是不得要領。上次的炒葵花子聞起來頗香,肚子也有些餓的他直接夾起來打算塞入口裡,馬上被男人出聲提醒得去殼後食用。當時,他觀察著男人捨去筷子不用,拇指與食指一捏一擠,深色帶條紋的硬殼便從男人手裡分開,露出葵花子的內裡籽肉拋入嘴裡。男人的吃相豪邁,但明明手邊有筷子怎麼不使用呢?不想弄得手指髒兮兮的情況下,他拿著筷子,跟盤子裡的葵花子奮戰著。
誰知小小的葵花子滑溜得很,筷尖一戳便彈開,他忙著與葵花子進行盤面上的追逐戰,聽見男人的呼喚本能的轉頭,去殼的葵花子便被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入口裡。比起舌尖的美味鹹香,他更訝異男人竟是直接剝了喂他吃,偏偏像是不讓他有反駁的機會,剝好殼的葵花子一顆又一顆的被喂入嘴裡,他到後來變成張口就吃、吃完張口,簡直是將他當作嗷嗷待哺的幼兒。
現在也是,知道他對於樂器的慎重是不會允許自己以不乾淨的手撫弦,看著男人好整以暇的模樣,浪巫謠還沒想到怎麼說,他懷裡的琵琶了解主人心意般向男人發聲:「阿浪不喜歡你把他當小孩子啦!」
「我沒把他當孩子啊?」
「可是你想喂阿浪!」
「巫謠現在要抱著你還要倒酒,我當然要喂他吃點好吃的啊!」
男人講得理所當然,看樂師的神情有些鬆動,靈光乍現,心裡的打算便脫口而出:「若你覺得不好意思,正好我沒辦法拿酒杯,你能喂我喝酒便是互相幫忙了。」
男人考慮得面面俱到,連他不想麻煩人的心思也推敲出幾分。除去自己本身的難為情外,這項提議確實解決樂師對於吃的不順手,況且,男人現在雙手忙著剝取毛豆,確實沒有空閒的手可以拿取酒杯。沉吟半晌,樂師將美麗的臉龐轉向男人,形狀優美的紅唇微微開啟,讓男人捻起豆子一顆一顆的喂入口裡。
晚風輕拂,帶來一絲清涼。坐在石階上的兩人靜靜的吃著毛豆、喝著酒水。殤不患手上動作不停,剝開的豆子有時喂幾顆給浪巫謠、有時往自己嘴裡拋進去一口咬碎。在他口渴想喝點酒時,酒杯便適時的湊到嘴邊,除了不能一口痛快喝乾讓他有點扼腕外,竟是難以言喻的舒心。
這也是他近來喜歡與浪巫謠喝酒的原因。與樂師喝酒不用想著要如何交談,不用想著自己的行為是否影響他人。他想聊天時,不多話的樂師總能很快了解他想說的,言簡意賅的字句裡是給他的回應與樂師的看法;他想品味口裡美酒時,樂師只是好奇的看他一會兒,便靜靜的做自己的事。
唯一不變的是只有他們二人喝酒時的靜謐氛圍,不用刻意交談也能交流的時光,不曉得巫謠是否也跟他一樣,能享受這份喝酒的愜意?
偏頭,他看著樂師執起酒杯啜了幾口,低垂的雙眼望著杯中酒水有些出神,長長的赭黑睫羽顫動著,與眼角一抹桃紅搭配出某種艷麗風情,但那雙翠玉卻又清澈直接,兩相結合下讓樂師呈現出純粹的美。似乎是感受到他的視線,浪巫謠轉頭望著他,眼裡的疑問顯而易見。
「現在會喝酒了呢!」
他的感慨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不易與滿足,樂師歪了歪頭,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話。對這樣的困惑失笑,殤不患又剝了一只豆莢,幾顆豆子滾入掌心,他拿了兩顆喂入樂師主動張開的口裡,剩下的一併掃入嘴裡咀嚼。吃著豆子,他的目光落在樂師手上的酒杯,直接跟樂師說得更明白些。
「我在說酒量。」
白皙的手、紫紅的指、黝黑的杯,平凡無奇的器物在樂師的手裡便與眾不同起來,殤不患看著樂師握著酒杯遞向他似懂非懂的模樣,他配合樂師的動作湊近酒杯喝了幾口,抬起頭笑得豪邁。
「你現在能與我喝一場了呢!」
「若是這樣喝的話,確實。」
浪巫謠明瞭的點點頭,對於男人的看法表示贊同。的確,在這段喝酒的過程中,男人將他的經驗傾囊相授,用輕鬆自在的閒聊方式說著酒的話題,淺白的內容細細聽來有男人在江湖裡的體悟,對於自小生長於雪山之上、後來進入酒店駐唱、入宮吟歌的他而言,男人在他眼前揭開一個陌生卻璀璨的風景,讓他感受到天外有天的寬廣。
不過,浪巫謠對於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,若是喝著酒、配著小菜,以隨性的步調與男人閒聊,他有把握離開酒桌時神智清明且步履穩健。可喝酒也不是只有這種溫吞的方式,如果像路邊酒攤的俠客一般,直接以罈作碗,大口飲酒、大口嚼肉,飲酒如飲水般的與人吆喝划拳比拼酒量,他大概會像上次一樣醉得人事不知吧?浪巫謠想著,對於酒的迷惑便毫無預期的自心頭湧上。
低頭看著杯中清澈的液體,醇厚的酒香顯示杯中物的特性,浪巫謠握著杯子陷入沉思的模樣引起殤不患的注意,男人以肩輕輕碰撞著樂師的肩,觸碰的感覺拉回樂師的注意力,浪巫謠對上殤不患那雙沉穩的眼,心裡的不解便脫口而出。
「所以,為什麼是酒呢?」
「想到什麼了?」
「有些想不明白的事。」
「說說看?」
「我不懂酒。」
看著殤不患詫異的眼神,浪巫謠又重複了一次:「我喝了酒,但我不懂酒。」
直覺明白樂師所說的不懂酒並非流於表面的酒水知識,殤不患停下手裡剝毛豆殼的動作,望向樂師等待下文。男人洗耳恭聽的架勢看起來有些隨性,但這份隨性卻恰當的給與樂師足夠的尊重,浪巫謠慢慢的開口,用言語梳理心裡的感覺。
「我本來認為,我是懂酒的。但喝著喝著,我開始不懂了。」
舉起酒杯,他仰起頭一口飲盡,浪巫謠拎起酒罈又為自己斟滿一杯,有別於先前的飲酒節奏讓他雙頰浮現紅暈,他斟酌著用詞,試圖以更明確的言語將心中疑問傳遞給男人知曉。
「一開始覺得酒會引來惡事,後來飲了酒,稍稍明白酒後的脫序行為從何而來。」
他凝視著手裡酒杯,酒香四溢的杯中物在男人眼中是普通的,但在早前的他眼中,是邪惡的。所以那時他才會對殤不患飲酒如此在意,但嚐過酒後,他發現他還是他,沒有因為喝酒而做出種種惡事,走向墮落荒唐的道路。
可是,沒有墮落不代表沒有給他人添麻煩,他對當時的印象有些模糊,只能從男人的口裡與琵琶的附合裡還原當時的情況,平鋪直述的背後是各種旁人不解的意外行徑,連身為當事人的他都感到離奇。
「但我不明白,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想碰酒呢?」
到那裡都不乏有喝酒失常的人,明知會失常卻繼續喝酒,在他眼裡看來很匪夷所思。浪巫謠順手執起酒杯喝酒潤潤喉,剛放下還有七分滿的酒杯,一隻帶繭的手便握了上來,他側頭看過去,正好將殤不患從詫異到理解的神情盡收眼底。
「我曾說過,酒於我而言與茶無異。」
看著樂師點頭,殤不患續道:「在極北之地,軍隊裡的兵士有飲酒取暖的習慣,對他們而言,喝酒如喝水般自然。」
「在平民百姓家中,每逢喜事必有酒席,對他們而言,喝酒便是分享喜悅的方法。」
「有的人高興時喝酒、有的人難過時喝酒;有的人喝得多、有的人喝得少。人們懷抱什麼樣的目的、什麼樣的心情飲酒,自然會帶來不同的飲酒結果了。」
殤不患迅速靠近樂師,直接在樂師的面前就著樂師的手一口飲盡杯中酒,他暢快的吁口氣,為樂師的疑問下了個總結。
「不論如何,做出選擇的是人,酒就是酒。」
──做出選擇的是人。
男人的話令他豁然開朗,既然選擇喝酒,喝酒後的後果也是選擇的結果。就像自己這不祥之劍,決定握住劍柄時,也一併選擇用魔性挑戰世間的道路。酒只是飲料,關鍵是選擇飲酒的人。浪巫謠想著,唇角輕輕揚起,釋懷的笑容便浮現在臉上。
不經意的瞧向男人,英武不凡的側臉充滿男子氣概,深褐色的眼神隱隱有銳利的光,長著鬍渣的下顎看起來有些落魄,但恰巧是這份不修邊幅,反而構成獨屬男人的個人魅力。浪巫謠看著男人嚼著豆子的模樣,彷彿看見那天,男人坐在月光之下自斟自飲的瀟灑姿態。
若是能像殤不患一樣,灑脫的面對世間……
咚咚!
在男人身邊,心跳總是不自覺的加快,隨著心跳而來的還有陌生的喜悅。浪巫謠斟了杯酒交給男人,看著男人豪邁的飲酒,驀地明白了這份隨男人起伏的情感是從何而來──在那之前,他還無法理解為何與男人相處時,他的心如高昂的樂音直衝雲霄。
「……原來、如此。」
原來他對他不僅僅是嚮往。想通了關鍵,浪巫謠為自己斟了杯酒仰首一口飲盡,熱燙感伴隨微微暈眩的感覺漫延全身,他想要再更靠近些,靠近那個自在喝酒、隨心肆意的男人。
於是,殤不患望向樂師時,他不知不覺的停下手裡動作,落在樂師身上的目光再也移不開。
只見樂師彷彿明瞭了什麼,眼裡的疑惑如霧般散去,堅定的意志在那雙翠玉的眼裡展露無疑,本就俊逸出塵的相貌染上溫和的笑意,襯得樂師越發耀眼。他很少看到樂師明顯的笑容,一時之間看得入迷。察覺到男人坦率直接的視線,浪巫謠有些受不住的側了側頭,想迴避男人這太過露骨的注視,但容易害羞的樂師不僅是雙頰透出粉暈,連耳根都爬上一抹桃紅。
仔細一看,巫謠長得真俊啊!殤不患看著樂師強自鎮定卻掩不住的羞澀,玩心大起的他乾脆把裝著毛豆的紙包草草捲起往旁一擺,雙手隨意的在袍服下擺擦了擦,便一手攬了樂師的肩,整張臉往樂師眼前湊近。
這下,樂師白皙的臉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通紅起來,男人英武的臉龐猝不及防的靠近,浪巫謠心裡一驚,反射性的拿起酒杯堵上男人的嘴,希望酒水能為他阻一阻男人,卻發現自己不僅拿了只空酒杯,甚至手上的酒杯也不是男人的酒杯,而是他的。
「……巫謠,杯子空了。」
男人眼神很無辜,話語因為嘴邊的酒杯而含糊不清,即使如此也讓浪巫謠覺得很難為情,與男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,在明白心思的此刻,男人的一舉一動彷彿帶上某種曖昧的色彩,讓他有些手足無措。他心慌意亂的點點頭,移開酒杯、拿起酒罈、倒滿酒杯,然後直接一口喝下。
酒水的微辣感在喉嚨流竄,直到快喝完時才意識到,自己喝的位置正巧是男人碰過的地方,一時驚嚇的他忍不住嗆咳了起來,被男人拍著背順氣。
「還好嗎?」
才不好。在男人面前連連失態,腦袋有些昏沉的當下,他反射性的想這麼回嘴,話語到了口邊被他即時嚥了下去。浪巫謠感覺到某種任性的情緒在發酵,且正要脫離自己的掌握。他手指摸索到男人的酒杯,趕緊斟了杯酒塞到男人手裡,便側過身不再看向男人。
不可以這樣對不患耍脾氣。浪巫謠暗暗的提醒自己,沉重的暈眩感直接向他襲來,在混雜的意識裡想向男人做些什麼的衝動正呼之欲出。男人溫熱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拍著背,穩定的節奏帶來安心的感受,在昏昏沉沉的意識中越發明顯。不患的手好舒服,不曉得不患的懷抱是不是也如他的手般溫暖?
被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驚到,浪巫謠覺得更加無地自容,他是怎麼了?怎麼會對不患轉著寡廉鮮恥的念頭呢?
「你……生氣了?」
殤不患看著樂師側過身子的動作,試探的問了句。他是真的覺得方才的樂師反應很可愛,所以才起了逗弄之心。豈料,樂師聽完他的問題後,身子一扭擺脫掉男人輕拍背部的掌,不再搭理。對浪巫謠來說,他現在對男人有些越界的想法,還是先迴避的好;但在殤不患看來,反倒是樂師氣到不願理睬自己的意思,連背都不給拍了。
糟糕,巫謠生氣了!殤不患看了看樂師絳紅的背影、又看了看自己前一刻輕拍背脊的手,有些侷促的抓了抓頭,懊惱的眼神落在樂師背上柔軟的髮辮,一時之間想不出該怎麼說才能讓樂師回頭看看自己。
他早該想到,樂師性格認真,又是個容易害羞的人,他這樣大剌剌的與樂師開玩笑,怕是讓對方產生惱怒的心情,思及此,殤不患趕緊向樂師表達心裡的歉意。
「抱歉,沒考慮到你的感受。」看著樂師背對自己沒有回應,清冷的背影讓殤不患歉意更盛,雙手合十低頭道歉。
「是我不對,下次我會注意的,真的!」
不患明明就沒錯,為什麼要道歉呢?浪巫謠模糊的想著,帶著高熱的暈眩感更加明顯。好奇怪,天空怎麼歪歪的?酒罈怎麼變成五個?他努力挺直著背端坐著,但不僅感官變得遲鈍,在內心深處,某種他不明白的躁動越發明顯。
「巫謠,是我不好,轉過來吧?」看樂師不為所動的模樣恐怕是氣到了,殤不患心裡後悔,喚著樂師的聲音有著他沒察覺的溫柔,「讓我,看看你。」
樂師沒有依殤不患所言轉身。但樂師的琵琶知道主人不為所動的原因,聆牙看著樂師雙頰酡紅、眼神在清醒與迷濛間徘徊,身體微微晃動又坐得筆直,抱著琵琶的雙手無意識的收緊,看起來像是在掙扎著什麼。
周圍的聲音紛雜混亂,跟眼前的景色一樣看不清楚,浪巫謠想要想清楚是為什麼,卻發現思考本身竟是如此吃力,在嘈雜的聲音裡,唯一聽得見的是男人與琵琶的對話。
「阿浪,你不舒服嗎?」這是聆牙的聲音,是充滿疑問的聲音。
「不舒服怎麼不早說,巫謠,讓我看看!」這是不患的聲音,是用生氣來包裹擔心的聲音。
「唔──阿浪好像動不了?」
「你這麼重,巫謠會不舒服。」
「沒禮貌!我是優良的好琵琶!」
我沒事──他想這樣回覆,但他的身體無法回應他的心意,沉重的不僅是思考還有話語。他聽著男人與琵琶又交談了幾句後,肩膀被熟悉的大掌扣住,男人沉穩的氣息籠罩下來,那份安心感讓他順從的鬆開雙手,任由男人將抱在懷裡的樂器挪開。在他疑惑男人為什麼要拿走聆牙時,臉龐就被熟悉的大掌捧住,溫和而不容拒絕的扳了過去。
看見男人又是生氣又是擔憂的神情,浪巫謠彷彿聽見某種機關開啟的聲音,內心的躁動如潰堤的川流傾瀉而出,淹沒他所剩無幾的理智。
後來的事只剩下模糊的印象,但對殤不患而言是記憶猶新。
樂師的固執讓殤不患又氣又憂。氣的是明明都是夥伴了,巫謠不舒服卻什麼都不跟他說;憂的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,巫謠到底忍著不舒服忍了多久。他知道自己言詞有些粗魯,但他想快點確定浪巫謠的情況,越快越好。
樂師不想給人添麻煩的個性總讓他百感交集,對於樂師的獨立他是既感到欣慰卻又心疼不已。他想,或許他對浪巫謠還不夠細心,但他暫時不想思考為什麼對樂師如此在意。看樂師身子軟綿綿的倚在琵琶上,他看著都難受,乾脆跟樂師懷裡的琵琶商量起來。
「聆牙,我要把你放旁邊了。」
「為什麼?我是好琵琶耶!」
「巫謠不舒服嘛!你可是優良的琵琶,就暫時讓巫謠歇一會兒?」
「唔、好吧!真拿你沒辦法咧!」
獲得聆牙首肯,殤不患握住樂師的肩頭把人自後方攬住,臂彎裡的樂師身子單薄,偏熱的體溫隔著布料傳過來,他伸手輕碰樂師緊抱的雙臂示意放鬆,趁著樂師鬆開聆牙的時候,握住琴頸從樂師懷裡挪開往旁擱置,帶繭的指掌自然而然的捧起樂師的臉,輕輕的扳過來。
當眼神迷濛、雙頰嫣紅的樂師看著他露出天真的笑容時,殤不患心裡一凜,還沒來得及細想樂師是何時有了醉意,樂師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,整個人直接往他身上撞去。他反射性的出手,雙手一拖一帶,直接反客為主扣住樂師的雙手,順著樂師衝撞的力道抓住樂師向後一倒──
巫謠又喝醉啦!殤不患半躺在石階上,以雙掌相抵的姿勢與身上的浪巫謠僵持。醉酒的樂師力量奇大無比,他的姿勢也不好施力,被全面壓制是遲早的事。想到樂師上次喝醉時的情況,情急之下殤不患直接對樂師喊道:
「等一下!我受傷啦!」
樂師的動作彷彿按下時間暫停的機關,趁著樂師歪著頭、停下動作思考的時間,殤不患趕緊再補充幾句表示自己是個傷患,加深言語的可信度。
「我受傷了,我好痛喔!」
平板的語氣與疼痛的表現相差甚遠,毫無演技可言,但對於全心全意相信男人的樂師來說已經足夠。身上樂師慢慢鬆開雙手,在殤不患放下心來跟著放開雙手門戶大開之際,下一瞬,樂師整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殤不患。
這下來不及啦!在殤不患以為這次他要變成樂師手上捏碎的石頭屑屑、半放棄般的準備接受接下來的攻擊時,樂師伸出雙手,以生澀但輕柔的力道抱住男人,而後,胸膛上傳來某種溫暖的重量,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,樂師將他華麗的焰色腦袋枕了上來。
「……有陽光的味道。」
樂師發出滿足的嘆息。殤不患低下頭,便看見樂師美麗的臉龐露出稚氣的微笑,焰色腦袋在胸膛上拱了拱,抬頭對上男人深褐色的雙眸時,害羞似的把臉埋回自己懷裡。
啊?變化來得太快令他有些摸不著頭緒,殤不患看著樂師抱著他一動也不動,撐起上身調整姿勢,乾脆讓樂師抱個過癮,雖然兩個男人抱在一起不太常見,但喝醉的人就不要計較太多──他正想著,懷裡樂師便抬起頭,濕潤的翠眼對上他,純真的笑容在俊美的臉上綻放。
「不患,好溫暖。」
「我?溫暖?」
「溫暖!」
「外面很冷?」
「不冷!」
「可是你說我溫暖,不就是因為你覺得冷?」
「不是!」
「所以說我聽不懂啦!」
「不患,溫暖。」
樂師不厭其煩的再重申,眼裡的堅持讓殤不患有些沒轍,只見樂師強調完後直接把臉埋回去,帶著重量的溫熱氣息讓他有些哭笑不得,他伸出手試探性質的碰觸樂師的耳廓,樂師整個人縮了縮,把臉埋在他懷裡不肯抬頭。
呃、所以現在是怎麼回事啊?面對樂師掩耳盜鈴似的模樣,殤不患極其自然的摸了摸樂師的後腦,豔橘色的髮絲落在手上的觸感很好,他又摸了幾把才依依不捨的放開,直接問出他的疑問。
「所以,你剛才想做什麼?」
「……抱抱。」
樂師雙臂圈緊了些,聲音悶在衣服裡不太清楚,但也足夠讓他明白了。想到方才樂師來勢洶洶的衝過來竟是為了一個擁抱,殤不患覺得自己快被氣笑了。
「為什麼不早說?」
「不患沒有問!」
「你還有理嗎?蛤!」
面對樂師理直氣壯的回應,男人氣得直接把樂師的臉從身上挖出來準備教訓教訓,但對上樂師茫然又無辜的神情,有再多的怒火全都被澆熄了。或許他的怒氣很明顯,身上的樂師雖然還醉著,但問題一如往常精準無比。
「……不患,生氣了。」
「對,我生氣了。」
「該怎麼辦?」
「是啊,該怎麼辦?」
他回覆得直白粗魯,一半是真的被氣到、另一半卻是想知道喝醉的樂師會做什麼,深褐色的眼眸注視著樂師,他想,以樂師有些孩子氣的反應,大概會很坦率的說對不起吧?
但他忘了,上次醉酒的樂師給他出乎意料的反應,這次反應自然也非他所想。他看著樂師端麗的臉龐迅速靠近,而後,唇上柔軟的觸感與帶著酒氣的呼吸讓他明白樂師的反應。
──浪巫謠再次吻了他。
如上次般蜻蜓點水的吻,卻讓殤不患感覺到某種隱約的躁動。他想推開樂師嚴正拒絕,但他的雙手卻違背心意般的圈住樂師的腰,放任樂師的所做所為。
「……不可以的。」雙唇分開,他聲音闇啞的對樂師道。「這是、和喜歡的人才能做的事。」
在感情上,樂師心性單純直接,所以作為一個年長且涉入江湖已久的前輩,應該要傳遞正確的人際交流給樂師才是──殤不患在心裡提醒著,就看見樂師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。
「我只跟不患這樣!」
「我不是說,要跟喜歡的──」
「我喜歡不患!」
浪巫謠大聲的說,看著男人的眼神有些委屈,「我喜歡不患……這樣,不可以嗎?」
不可以嗎?他得說不可以的,巫謠未來會遇到屬於他的人,這些親密之事是與那人共享的……殤不患正想好好與樂師說個分明,就見身上的樂師醉意上涌,慢慢的軟倒在他身上,被他穩穩的抱在懷裡。
巫謠醉了,那只是他的醉言不能當真。殤不患越想這樣說服自己,酒後吐真言的想法便越發清晰,他低頭看著樂師不勝酒力、在他懷裡陷入昏睡的模樣,混亂的思緒找不到出口,一時之間五味雜陳。
好半晌,他抹了把臉,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,直接撈起從剛才開始全程靜默的琵琶背到背上,有靈性的琵琶機關開開關關,話題全圍繞在主人身上。
「大爺,阿浪他──」
「別讓巫謠知道。」
「但是阿浪會問的。」
「他問之前,我會跟他說的。」
但在跟巫謠說之前,他得釐清自己的想法才是。殤不患想著,將樂師調整好姿勢打橫抱起,直接走入道觀內帶樂師休息。他低頭,樂師抱緊自己的頸酣睡著,毫無防備的模樣讓他心頭柔軟。
上次是親吻、這次是告白,巫謠每一次的喝醉都帶來出人意表的舉動,偏偏他再怎麼生氣,對上那雙純真眼神總是敗下陣來。殤不患把人喬了個舒服的姿勢後,再度邁步走向樂師的廂房。
他要想清楚,想清楚他打算與浪巫謠發展成什麼樣的關係。所以,在此之前……
「別再喝醉了。」殤不患低低的說著,話音隨之融入空氣中消失無蹤。
──巫謠,別在我以外的人面前喝醉了。
【西幽、其二、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