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11月布翁新刊預定
※短篇型態,各篇互有關聯性
※酒後雜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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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酒後雜談
新月如鉤。
把捲殘雲送到丹翡手上後,殤不患就著微弱的月光慢慢踱回客房。雖然七殺天凌之事不算完全解決,但與故人再相逢也是件難得的事。不僅晚膳時暢快談天,用過飯後,捲殘雲興沖沖的拎著一罈好酒嚷著要與他把酒言歡。既有美酒助興,他當然是毫不客氣的架著護印師男子的頸,把人拉去庭院好好喝一頓再說。
他們什麼都聊,從旅行見聞到江湖動態又到日常瑣碎,聊到最後,獨眼的護印師男子酒意上來,很快就醉倒在桌上嘟囔著。
「大叔啊!我悄悄跟你說,我最愛我家阿翡了。」
是是是,我知道你們夫婦感情和睦。殤不患握著酒杯隨口回應,又給自己斟滿酒液慢慢品味。似乎對於男人半敷衍的態度不滿,捲殘雲突然一躍而起,帶著年輕人的火性大聲宣告。
「別不信邪!大叔以後遇到喜歡的人就懂了!」
說完,護印師男子啪的一聲,直接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。他喝著酒,對於年輕人的發言啞然失笑。但埋藏的心事被這番直白話語觸動,熟悉的艷紅身影隱隱約約的浮現出來,在心上揮之不去。
喜歡的人他早已遇到了,卻不敢說自己懂。踏著斑駁的樹影行走著,他想到那人也橫渡鬼歿之地來到他的身旁,什麼都沒問,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他的助力。
好像幾年分離的空白都不存在似的。
抬頭,不遠處的客房透出的柔和橘光,殤不患僅怔愣一瞬便心下了然。穩健的步伐未受心思影響,他曲起食指往木質門框輕敲幾下,不待裡頭回應便逕自推門而入。
「果然是你呢!」
「大爺~有沒有驚喜的感覺啊?」
「沒有驚喜還真是不好意思啊!」
看見熟悉的紅裳樂師抱著琵琶、規規矩矩的端坐在桌旁調音,殤不患露出輕快的笑容反手把門關上,一面跟言靈琵琶拌嘴、一面尋了樂師身旁的空位撩起衣袍入座。一入座,上湧的酒意讓他下意識的抬手捏著眉心緩解。只聽得身邊傳來一陣細細窣窣的聲音,緊接著,他的手被人握住並翻轉,掌裡塞入一只溫熱的小木碗。
「這是?」
「醒酒湯,趁熱喝。」
樂師言簡意賅的說。殤不患抬頭,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樂師將湯碗塞給他後,正將毛巾浸入裝滿熱水的臉盆後擰乾。本該在樂師懷裡的琵琶不知何時被放置在博古架上,他看著樂師在房裡來回忙碌著,不一會兒,便帶著熱呼呼的毛巾回來。
喝完、還要擦擦臉才會舒服──殤不患從那雙剔透的翠玉眼裡讀出這番訊息,他噢的一聲,拿起木碗慢慢喝著湯。酸中帶點微辣的口感稍稍舒緩了醉意,他伸手接過樂師手裡的毛巾,單手一抖便往自己臉上抹了抹。溫熱的毛巾熨貼在臉上的感覺很舒服,他滿足的長嘆一聲,從臉上抹下毛巾後望著樂師便開口道謝。
「阿浪,謝謝你。」
「何須言謝?」
寡言樂師挑眉回應,端麗無雙的容顏在燭光下依然風采不減,殤不患看著看著,某些話便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。
「我們,好久沒喝酒了吧?」
「是啊。」
「難得事情告一段落,不喝酒真可惜。」
「今天不行。」
語氣堅定的切斷男人的蠢蠢欲動,浪巫謠唇角噙著笑,話語卻是毫不容情,「你今天、喝很多了。」
「唔!」
被不留情面的戳穿真相,殤不患摸摸鼻子,有些不好意思的說,「連這都給你看出來啦……噢我還要!」「好。」
把碗遞給樂師,殤不患看著樂師拿著碗執起木杓,一杓又一杓的填滿湯水,優雅的姿態讓男人看得目不轉睛。接過湯碗,殤不患指指身旁空了許久的座位,對忙碌的樂師示意,「別忙啦!快坐下來,咱們聊聊!」
「等等就坐。」
確認收拾妥當,浪巫謠才在男人直勾勾的目光裡優雅入坐。他看著男人在他面前豪邁的喝了小半碗湯,放下碗,男人滿足的吁了口氣,飽含關心的問句便精準的拋給樂師。
「等我等這麼久,怎麼不先去歇息呢?」
「你很開心。」
「啊?」
男人顯而易見的困惑呈現在臉上。想到日前爭執時、男人強調要「用我能懂的方式說明白」,浪巫謠略一思索,慢慢的用話語表述自己的看法。
「這裡的主人……就是那對護印師夫婦吧?」
「是啊!丹翡跟殘雲都是很不錯的年輕人,來到這裡後也一同經歷了些事,算是戰友吧!」
但是,想到只因為借了一把傘就引發一連串事件,殤不患臉一黑,瞬間想把某個稱做東離亂源也不為過的傢伙丟得遠遠的。還沒想好怎麼把掠風竊塵丟到遙遠的另一端,樂師的聲音再度響起,迅速將他發散的思緒拉回主軸。
「那對夫婦,是好人。」
「就是好人,才不適合在江湖闖蕩。」
「但你沒有袖手旁觀。」
「因為,是好人啊。」
「嗯,他們是好人,難得的好人。」
樂師不厭其煩的再度重複好人的評語。這下,殤不患再怎麼遲鈍,也隱隱約約的聽出某些關節。他與樂師對視一會兒,從清澈的翠色眼神中看見某種與溫柔相似的情緒。
「殤,很高興能與他們敘舊吧?」
對於身懷魔劍目錄的男人而言,孑然一身的走下去是保護他人的辦法。看似豪邁不拘小節,但浪巫謠直覺明白,男人一直都有意識的克制自己與他人的連結。殤不患就是個人間過客,偶然路過、偶然邂逅、偶然的相處,最後揮一揮衣袖,繼續往理想中安全的棄劍所在前行。
就像當年闖入宮中盜劍時,若他沒有因為一時的意氣而追上去,於啖劍太歲而言,天籟吟者就永遠只是隻被把玩的籠中鳥,可憐卻毫無同情之意。也就不會再有後來的海邊深談、甚至是決定自我之道的事了。
但來到東離後,浪巫謠知道殤不患還是殤不患,本質雖沒變,卻比西幽那時多了些溫柔。他會對於被喪月之夜控制的人躊躇猶豫、會將重要之物托給他人並全然信賴。浪巫謠輕聲說著,末了不忘再補一句:
「你高興時,就會喝酒了。」
「唔!」
無法反駁。殤不患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,執起碗又喝了點醒酒湯。沒辦法,遇到高興的事,總會想要喝點小酒表示自己的高興,但阿浪還記得他高興時就想喝酒的事。思及此,殤不患放下湯碗,一手支著腦袋,好奇的看向樂師。
「先前一聽我去喝酒,你就制止。怎麼今日……」
「這樣不好?」
「不是,該怎麼說……」
男人搜索枯腸一陣,直接把心裡所想以言語傳達給樂師,「習慣你的提醒後,沒聽到你的聲音,我挺寂寞的。」
一石激起千層浪。聽到殤不患用稀鬆平常的口吻說出驚人之語,樂師愣了下,美麗過分的臉龐霎時染上薄紅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浪巫謠斂起眼,藉此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欣喜,看在男人眼裡卻解讀成樂師因他的話語感到困窘。殤不患細細觀察著樂師神色,見對方沒有因此而惱了自己,他暗自鬆口氣,心裡話就輕而易舉的說出口了。
「我以為你會叫我別喝多,進房時可做好被你唸的準備了。」
聽男人的語氣帶點不自覺的可憐兮兮,浪巫謠聽得有趣,但他只是輕歪著腦袋,一本正經的對男人陳述事實。
「我沒唸你。」
「是啊!你不僅沒唸我,還準備了醒酒物事等著我,讓我都有點慚愧了。」
「慚愧?」
「最初是我帶著你識酒的,現在反倒是你把我照顧得仔細,身為喝酒的前輩真是不稱職啊!」
看著浪巫謠眨著眼,還有些似懂非懂的模樣,殤不患咧開嘴笑得隨意,很感慨的下了結論。
「阿浪懂得這麼多,即使我不在,你也能好好照顧自己,不用擔心你喝醉啦!」
「不患哥哥,你在說什麼傻話啊!」
第三者的聲音如把尖刀插入對話中。殤不患轉頭,博古架上的鬼面琵琶嘴部機關一開一關,馬上劈哩啪啦的講了一大串。
「阿浪當時被你拋下後,為了了解你為什麼不告而別,自己跑去買你常喝的酒一個人喝,你知道嗎?!」
完全沒給殤不患說話的機會,心疼主人的琵琶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。若是言語有實體,此時男人肯定會被這番言詞砸得招架不住。
「結果嘛!酒這麼烈、又一個人孤零零的喝,阿浪喝到一半就頭痛、喝了大半開始哭、喝完整罈整個人難過得一直吐。隔天頭痛腹痛全都來,搞得阿浪差點臥床不起啊啊啊阿浪你要做什麼啊────」
琵琶越說越起勁,因此當琴頸被琵琶主人一把握住時,口吐人言的弦樂器才發現大事不妙,卻為時已晚。焰髮紅裳的樂師沉默的帶著自家樂器走向書櫥、開門、放琵琶、關門、上鎖,直接把爆料者關進書櫥裡,解決雜音。
鎖好門,浪巫謠轉身,恰巧對上男人心疼的眼神。看見總是沉穩堅定的雙眼流露出歉意,他的心倏然緊縮起來,酸澀的滋味隨之流淌而出。讓男人歉疚非他本意,況且此事本就與他無關,是自己的不成熟所產生的結果罷了。
事無不可對人言。浪巫謠想了下,提起擱在爐上溫著的茶壺,拿起茶杯斟了杯熱茶交給男人。確認男人接過後,他重新坐回男人的身邊,在銳利的深褐色目光中慢慢的解釋。
「你不用愧疚,這些、本也與你無關。」
是他對殤不患有著隱含私心的期望,才會在那時自作自受的嚐到苦澀的結果。看著殤不患頗不以為然的神色,浪巫謠的神色越發柔軟了。
「是我選擇的結果。」
不確定何時開始對男人產生不一般的念想,但明瞭自己心意對浪巫謠而言易如反掌。察覺自己對男人懷抱名為戀慕的情感後,浪巫謠很快的學會站在正確的位置上。他既不退縮、卻也不前進,僅僅只是停留在男人能伸出手、但自己卻無法抱緊男人的距離。
一個適合被稱之為「搭檔」、「夥伴」的距離。
人心多變莫測,理性告訴他得一直一直謹守分際,便能繼續待在男人身側;感性卻總在不合時宜之處悄悄的誘惑他,追求飛蛾撲火的一瞬。欲求悄悄入夢,在他猝不及防之時赤裸裸的展現他最隱密的心思。
在夢裡,他緊緊的抱住男人,邊埋怨著男人壞得緊。也是在夢裡,他捧著男人的臉,用自己的唇疊上那雙厚唇,說著蓋印章這等輕薄之語。夢裡的男人看起來是如此困擾,卻從未推開過他一絲一毫──男人武學在他之上,只要有心便能掙脫。
在夢裡有多麼大膽豪放,夢醒時就有多麼羞愧惆悵。即使如此,浪巫謠還是抱著微乎其微的美好期待,希望未來的某日,與男人相處的美夢可以成真。
然後,像是懲罰他的癡心妄想般,殤不患消失了,再也尋不出一絲痕跡。
「聽不到你的聲音,我本以為你去打聽消息,而後天命問起你時,我才明白,你什麼也沒說的離開了。」
樂師的語氣平鋪直敘,就只是敘述一件已發生的事。但聽在殤不患耳裡反而更難過,因為自己不擅長告別於是不告而別,反而傷了浪巫謠的心。他眉頭緊皺著看著樂師想說些道歉的話,一根白皙的指頭便豎在他的唇上,比出噤聲的意思。
「噓,先聽我說。」
樂師的聲音平穩而堅定,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聽下去。殤不患愣愣的點頭後,看著樂師對他勾唇一笑,少見的笑容將樂師美麗的容顏點綴得明艷無比,看得他喉嚨突然乾渴起來。
阿浪笑得真好看。意識到自己想入非非,殤不患匆匆忙忙的喝了幾口茶水潤潤喉,喝得茶水濺了滿手亦不自知。侷促的放下茶杯,他的手就被樂師的手拉住了。
「……阿浪?」
主動拉住自己的樂師與往時不同,殤不患疑惑的輕喚著浪巫謠,後者望向他,玉琢容顏有著強作鎮定的羞澀。見男人沒有掙開自己,浪巫謠大著膽子、小心翼翼的握住比自己厚實的手。殤不患正想問樂師怎麼與他手握手,指上便傳來織物柔軟溫涼的觸感。他看著樂師另一手拿著乾淨布巾,一點一點的、沿著手指的輪廓,低着頭,如對待他的樂器夥伴般仔細的將他的手擦拭乾淨。
一時間,只剩彼此的呼吸聲在房裡迴盪。
我不告而別,阿浪肯定很氣的,怎麼到現在都不對我生氣呢?盯著浪巫謠焰紅色的腦袋,殤不患怎麼都想不懂原因時,樂師清澈的嗓音直接為男人揭曉答案。
「當然是,很氣很氣的。」
殤的手握起來好粗,但好溫暖。浪巫謠一面幫男人擦著手,一面緩緩道出他當時的心境變化。
「說不生氣是假的,但氣著氣著,某種我不明白的悲傷便在心口蔓延開來。」
為什麼不告而別?為什麼什麼都不說?明明前一日還在把酒言歡、天南地北的聊著,為什麼?是我太弱了嗎?才會讓你選擇離開?他執拗的行走著、仔細的聽取世間萬物,冀望著他的耳能聆聽到他最熟悉的脈動,但往往得到的是失望。
男人早已遠去,而他被留在原處,再度陷入前途漫漫的迷茫與困惑。就算沒有殤不患在身邊,他也能繼續走下去,卻也覺得沒有什麼非走不可的理由推動他往前走。
作為終點的目標沒變,但他卻沒辦法再跨出下一步。
就在這樣的狀態下,某日途經酒肆,看見價目表上寫著熟悉的酒名時,鬼使神差的,他從懷裡掏出錢,帶走一罈男人喜歡的酒。
──男人喜歡喝酒,尤其是高興時。
「我那時後想著,如果我跟殤一樣,自己與自己喝酒,說不定我會懂殤離開的理由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,我懂了不患的溫柔。」
擦好男人的手指,浪巫謠放開殤不患的手準備整理桌面,但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,手掌一翻一扣,反客為主的握住樂師白皙卻柔韌的手。
別走,坐著。殤不患的眼神中傳達這樣的意圖,對這樣的堅持無法拒絕,浪巫謠回握住男人的手,用行動來回應男人。
「再說一點。」
「說什麼?」
「你獨自喝酒的事,我想聽。」
「聆牙都有說,而且,」面對心儀之人緊迫盯人的注視,浪巫謠有些受不住的轉移了目光,「……不有趣的。」
「不有趣我也想聽!」殤不患固執的看著眼前迴避自己視線的樂師,握著手再次強調,「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因我而自飲的阿浪,我想要知道。」
阿浪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,買了他常喝的酒、坐在他常喝酒的地方、一個人孤零零的喝著的?想到分別的時光中,沒有他的看顧、樂師獨自飲酒飲到傷身又傷心,甚至造成這樣的結果還是因為他──想到此處,殤不患忍不住伸出手,一把拉住樂師放下布巾的手。
「說與我聽,好嗎?」
男人懇求的語氣與緊握的雙手讓浪巫謠無法拒絕,焰髮碧眼的美麗樂師輕嘆一聲,抬起頭輕啟紅唇,「殤想知道,都說與你聽就是。」
其實,整件事用聆牙的說法形容,便是一場俗套過頭的飲酒事故。當時,邊回想殤不患如何自斟自飲,浪巫謠邊生澀的揭開酒罈封口。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,他捧起酒罈倒了碗酒後,模仿男人喝酒的習慣,拿起酒碗用力灌了一口。
火辣的酒液入喉帶來燒灼感,除此之外還有些許苦澀味纏繞在舌根上,他咳了幾下順順氣,有些懷疑的看著自己手上的酒。湊近聞一聞,依然是男人慣常飲用的酒香;伸舌舔了口酒液,也還是男人分享給他喝過的味道。
那麼,隱隱殘留的苦澀味究竟從何而來?他又灌了一口酒,熟悉的燒灼感順勢入腹,但這次他可以確定,雖然不甚明顯,但酒裡是有一丁點苦澀感的。
「我覺得很奇怪,你給我喝的時候一點也不苦,我自己喝就有苦味了。」
同樣的酒,卻有不同的味道,是因為殤不患不在身邊與他共飲嗎?念頭才剛浮起,浪巫謠便羞愧的甩甩頭,把這不應出現的猜測甩去。自己的問題,怎麼可以張冠李戴的轉嫁他人呢?
「我想,我都跟殤學了不少喝酒的事情,只要繼續喝就會找到解答了。」
浪巫謠說著,便有些無奈的對殤不患笑了笑,「自然是找不到解答。但我那時想,我再喝一點就會懂了。」
他忘了,自己很少碰烈酒;也忘了急迫的飲酒會對身體帶來負擔。以往喝酒,總是他與男人對飲的場合,從未像這樣一個人喝著酒,喝到半途,太陽穴就突突跳動著,腦內彷彿有幾萬個追命靈狐喋喋不休的灌輸他歪理似的,吵得他頭痛。
實在是很吵,他手一揮便把石椅拍碎,石頭碎塊嘩啦啦的碎了滿地,但腦子裡的吵雜聲依然未停。他撈起酒罈又倒了一碗,咕嚕咕嚕的喝下肚,心裡的委屈就像泡泡一樣的湧上來──明明跟不患喝酒都不會這樣的。
「酒不好喝──我覺得越喝酒就越難過、越難過就越想喝酒,喝著喝著,心裡彷彿被鑿了個洞,越挖越大。」
殤不患離去的恐懼就像是把十字鎬,一下一下的往他心裡敲挖著,把他不為人知的心思挖出來,再狠狠的敲碎。他無法不去猜想殤不患離開的意圖:自己太弱了?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意了?他……不想再跟自己行動了?名為自卑感的黑影悄悄的從空洞爬出,一點一滴的將他脆弱的心蠶食著,他喝著酒,任由晶瑩的淚水自眼角滑落。
「其實,我也不懂我怎麼會流淚。母親沒責備我、聲音也還在,只是普通的喝酒就淚流不止,我想,我大概很軟弱吧?」
「不弱!」
殤不患粗暴的打斷樂師的話。似乎沒料到他會不悅的斷去自己的話語,樂師好看的雙眼微微睜大、帶著滿滿的疑惑看向殤不患。他從那雙剔透的翠玉眼裡看見樂師的訝異與困惑、也從那雙美麗的眼眸裡,看見自己蹙著眉、混著幾絲不悅的心疼表情。
──好想抱緊巫謠。
想把浪巫謠緊緊抱在懷裡,不讓他再有難過的機會──殤不患只是這樣想,身體卻已經順著思考行動。他握緊樂師的雙手使勁一拉,直接把人拉入懷裡狠狠抱緊。
「不患!」
被男人結實的雙臂抱住自己,浪巫謠有些慌張的想退開,豈知男人彷彿料到他的反應,不僅圈在腰上的雙臂收緊,雙腿也被男人的雙腿夾住,呈現被男人扣在懷裡的曖昧姿勢。
距離近得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,浪巫謠感覺到男人帶著酒氣的溫熱呼吸拍打在臉上,俊秀出塵的容顏瞬間染上艷麗紅暈。突如其來的親密姿勢讓他感到不知所措,理智提醒自己得與男人拉開適當的距離,但是男人充滿力度的懷抱溫暖得令人眷戀。天人交戰之際,他感覺到男人把頭埋在他的頸窩,好半晌才悶悶的開口。
「都能徒手接我的劍了,你才不弱呢!」
靈敏的聽覺告訴他殤不患情緒低落,樂師想了想前因後果,很快的找到男人心緒消沉的原因──殤不患關心著他呢!即使只是夥伴的關心,這份心意也是切實存在的。
浪巫謠為這份心意暗自竊喜,但他更想看男人無拘無束的笑容。眼角餘光瞥見男人還是維持窩在他頸側的姿勢,他遲疑的伸出手,小心翼翼的攀抱住男人厚實的背。
圈在腰上的雙臂緊了緊,他依然看不見男人的臉,但男人的心跳聲很穩,想必是允許他這麼做的吧?這樣想著,浪巫謠試探的撫過殤不患的背,生澀的動作帶來一絲不協調的僵硬感,但他只是持續的拍撫著,努力傳達自己的想法。
「我一直,都被不患的溫柔保護著。」
那時的酒有種悲傷的苦澀,沒人制止他繼續喝、沒人阻止他醉後失態。等到清醒後,面對眼前種種飲酒後的殘局,浪巫謠心底輕嘆口氣,強撐著頭痛欲裂的身體一點一滴的收拾著。也明白了男人與自己喝著酒時,一些有意無意的小動作是從何而來──皆是為了酒量較淺的他吧?
「說來好笑,喝過那場亂七八糟的酒後,悲傷的心瞬間淡了不少,反而想通了我該何去何從。」
答案一直都很簡單的放在他面前,是他捨近求遠,繞了一大圈後又回到原點。
──用這雙眼看穿奸佞、用這雙耳揭發邪惡,以命守義、邪音不容。
殤不患在,就與殤不患並肩作戰;殤不患不在,那就為他掃除可能的阻礙。不論如何,他該走的路不變,男人確實不告而別,但男人可沒說他不能追隨在後──於是,他決定跨越鬼歿之地,來到東離幫助殤不患。
「不患,你不用愧疚的。」
浪巫謠坦率的說著,見男人還是把自己抱得死緊,心裡某個聲音正不合時宜的響起,提出極具誘惑力的建議。
殤不患都抱著你了,禮尚往來,抱緊這個男人也不為過吧?
錯過這次,你可就再也沒機會抱著你心儀的男人了。
是啊!若是錯過今晚,他和不患又會回歸屬於夥伴的距離吧?這次,樂師默默的順從心裡念想,戰戰兢兢的伸出雙臂、腦袋倚在寬闊的肩上,緊緊的擁抱男人。
「那時候,你已經做了最妥當的選擇了。」
抱著男人的感覺令人安心,浪巫謠湊近殤不患的耳邊,對他最喜歡的人一字一句的說。
「我也是,我的選擇讓我來到東離,我不後悔。」
你才是那個最溫柔的人。殤不患不著痕跡的抬起頭,正好將樂師忐忑的枕著自己肩膀的模樣盡收眼底。他不明白樂師為什麼要用如履薄冰的神情抱住他,但遲鈍的腦袋總有一兩件事是無庸置疑的清楚。
──他對浪巫謠抱有戀慕之意。
情根深種,卻非一朝一夕可成。他以為的夥伴之情、搭檔之意其實都是對樂師的傾心,明明很享受自斟自飲的逍遙自在,曾幾何時,與樂師對月小酌成為他色彩鮮麗的回憶。
決定帶著魔劍目錄來到東離時,他想天命懂他、天工詭匠了解他,本就無需多言。但面對那樣全心全意信賴自己的浪巫謠,他還是生出幾分猶豫,最後破了自己的例,在決定離開的那晚,與俊美過分的樂師共飲一場酒。
來到東離,處處皆有殺機。身懷目錄的他全神貫注的戒備著,連飲酒都得比拼心機,偶然有一兩次飲酒的機會,也在玄鬼宗的連番追殺中消失殆盡。他總想,沒了他與魔劍目錄的影響,浪巫謠一個人也能護自己周全,他該高興的。
他該高興,卻無法停止夜深人靜時,他飲著酒,任由那抹妍麗悄悄停留在心上,讓他反覆思念著。
真的看見浪巫謠抱著他的琵琶、來到他的面前時,比起震驚,更多的是愧疚與微不可察的歡喜。面對琵琶赤裸裸的質問時,他自知理虧,很乾脆的就跟樂師賠不是了。
從以前到現在,浪巫謠總是溫柔的接受他的想法,即使意見相左,寡言樂師總是選擇自己擋在前面為他掃除障礙的路,即使自己身心遍體鱗傷也毫無怨言。
「是我思慮不周。」
說到底,是他造成的因,這些苦果不該讓浪巫謠承受,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。已經做下的事只能用長遠的未來彌補,殤不患慶幸自己還有如此好的運道,在漫漫長路上再度迎來他的樂師夥伴。
「幸好,巫謠不弱。」
武學樂理皆登峰造極,就連早年乾淨卻敏感的心靈也在江湖遊歷中漸漸茁壯堅強。正因浪巫謠擁有如此溫柔卻堅強的意志、正因浪巫謠做出前進的選擇,他才會在此時此地,擁抱他的心裡人。
彷彿像是確認樂師的存在般,殤不患抱緊樂師的腰背,長著鬍渣的臉龐順著心意湊近樂師,細細嗅著樂師髮上香氣。他嗅得專注,近得只要低頭便可親吻的距離讓浪巫謠羞意更盛,抱著男人的手不捨的揪緊男人衣料後,又慢慢的放開來。
得到殤不患的擁抱是那麼高興、又是那麼落寞。高興的是,傾心已久的男人與自己的距離近得讓他歡喜;落寞的是,男人只是單純擁抱自己,與自己擁抱男人的心思是不同的。浪巫謠依戀的看著男人深色的袍服,深吸口氣,出聲打斷以現在的他們來說,這過於曖昧的氛圍。
「不患,抱太緊了。」
「啊?我手勁大,把你抱得疼了嗎?」
「不是的、是……」
「是什麼?」
面對男人疑惑的追問,樂師視線落在男人放在自己腰後的雙手回應,「手,不放開嗎?」
他想,提醒得這麼淺顯易懂,男人會懂抱著自己這麼久畢竟不妥,大概會侷促的放開自己,抓著頭對他說著「抱歉抱歉忘了我抱著你不好意思啊」這種乍聽之下輕浮至極、卻是男人毫無虛假的實在話語。浪巫謠本以為很快就能退出男人的臂彎,誰知男人聽完,反而作對似的把他抱得更緊。整個人貼在男人帶著酒氣的寬闊胸膛上,雙腿也被男人雙腿箝制,大有不放他離去的氣勢。
「不患!」
「不放開!」
「別使性子……」
「沒使性子!我不放!」殤不患斬釘截鐵的說,「我覺得聆牙說得很好。」
「啊?」
天外飛來一筆讓浪巫謠反應不過來,他無意識的發出疑問的音節,男人便湊到他耳邊道:「我們還缺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。」
才怪。殤不患狠狠唾棄自己一把,為了不讓浪巫謠逃開自己的懷抱,連聆牙的胡說八道都用上了。看著眼前玉白色的耳與深紅和青藍相輝映的玉質耳飾,真想啣著樂師的耳以舌撥弄──等等,殤不患你這傢伙,腦子裡淨想些調戲巫謠的混帳念頭?該不會是酒勁上來了吧?
他平日自制,面對任何事皆方寸有度,怎麼一聽樂師的放手便如此失控?果然年紀有了,酒還是得節制的喝,以後巫謠提醒還是乖乖照做的好。殤不患暗自提醒自己,便感覺懷裡樂師扭動幾下,緊接著,白皙手掌探向他的額頭輕輕覆上,「沒有發熱啊……」
今晚的不患有些奇妙。浪巫謠順手將男人落在臉上的髮絲順過,隻手捧上男人臉頰,混合酒氣的熱度便從掌心傳遞而來。以前不患喝著酒從未這樣情緒外露、更不會這樣摟摟抱抱,怎麼說都不聽──面對這樣抱著自己使性子的男人,某種從未想過的猜想自浪巫謠的心頭浮上。
難道,不患醉了?
想到此處,浪巫謠雙手捧著男人的臉頰扳向自己,盯著男人認真的問,「不患,你喝醉了?」
「我沒醉!」
嗯,那就是了,喝醉的人最常說的話就是「我沒醉」。盤旋在心上的疑問獲得解答,浪巫謠看著男人一副理直氣壯的眼神,從善如流。「嗯,不患酒量好。」
天命說得真有道理。見殤不患很滿意的對他笑著,浪巫謠目光溫柔的落在男人臉上,任由男人拥著自己。天命說過,不要試圖跟喝醉的人講道理,順著對方的話,喝醉的人就會很乖很乖。雖然他是頭次見到喝醉的不患,跟平時沉穩有度的不患不太一樣,但都是他喜歡的不患,都讓他心動不已。
「不患,該休息了。」
私心想再多看一點帶著醉意的不患,但男人今天喝多了酒,也不是年輕力壯的年紀了,喝酒多少傷身,得先把男人哄睡了自己才好收拾收拾──浪巫謠輕拍殤不患的背,想用委婉的方式讓男人放開自己上床歇息,但男人還是抱緊自己不放,這讓他稍稍困擾。
若是讓不患僵持著不放手,隔日不患清醒了,肯定會全身酸痛的。他正想著該如何解決,男人的低沉嗓音在耳邊響起,直接了當的提出要求。
「巫謠休息,我就休息。」
「你先休息,我等等就會回房休息。」
「我想要,巫謠跟我一起休息。」男人望著樂師的目光充滿無辜,又帶著點請求意味,「不可以嗎?」
怎麼可能拒絕不患呢?浪巫謠想。
清醒也好、醉了也罷,既然不患希望他留在這裡,他便留下,大不了等不患睡著了他再悄悄退出。主意打定,紅唇微啟,浪巫謠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:「外袍脫好,才可以。」
圈在身上的雙臂總算鬆開,浪巫謠順勢站起身,看著殤不患起身解了外袍往旁一擺,伸手牽住他的手,「我脫好了,我們休息。」
好。他點頭,牽著男人的手走到床邊,看著男人脫去鞋襪、聽話的躺上床後正要抽身,但男人把手握得緊緊的,深褐色的眼直直的盯著他,「巫謠休息。」
不患真醉了,這樣扯著他的手的模樣跟稚兒撒嬌有何不同呢?想想覺得男人可愛,讓他忍俊不禁,聽了男人的話跟著躺上床,馬上就被男人拉入懷裡扣著,「啊!」
「一起休息。」
與男人近距離的面對面,浪巫謠看著殤不患盯著他的模樣,有些好笑,「我不會走的,睡吧!」
得了樂師的承諾,男人打了個呵欠後,在樂師眼前緩緩闔上眼皮。綿長的呼吸沉而穩,浪巫謠看著殤不患平穩的睡臉,內心百感交集。
被男人拥在懷裡既溫暖又安心,但這不是平時的殤不患,待到明日,他們之間便會恢復原狀,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──猝不及防的焦躁感向他襲來,從什麼時候起,他對殤不患開始貪心起來了?
他要繼續這樣,默默的站在遠處看著殤不患嗎?浪巫謠往男人懷裡拱了拱,讓男人把自己抱得嚴實,端麗面容倚在男人胸膛上,他聽著男人沉穩的心跳,心底有了主意。
下次,就把他的心意告訴不患吧!接受也好,不接受也無妨,待到那時,他就會知道自己該怎麼走了。聽著男人的脈動漸生睡意,浪巫謠輕輕打個呵欠,決定等明日醒來,再與不患解釋為何他們倆個會睡在同一張床上,相擁而眠。
不一會兒,輕柔而悠長的呼吸聲響起,陷入沉睡的樂師並不知道,在他睡熟之後,本應醉到睡著的男人睜開雙眼看著他,目光如炬。
或許有酒的催化,但所有的行為都是出自他的意志。在樂師問他是否酒醉時,他順水推舟的任由樂師認定自己有了醉意,依著心意抱緊對方。
巫謠對他太溫柔了,溫柔到傷了自己也不自知。殤不患自知自己憤世嫉俗的性格很不討喜,也就浪巫謠受得了他的性子,真的是被他誤會也毫無怨言。緊了緊擁抱樂師的臂,他把臉埋在樂師的焰髮裡,肆意的嗅著屬於浪巫謠的氣息。
已經明白心意的現在,他無法再看著浪巫謠卻毫無作為了。想到捲殘雲先前醉言,殤不患低頭親了下樂師的頭頂,心裡下了決定。
──找個時間,就與巫謠坦白自己心意吧!
調整姿勢好將樂師抱得舒服,殤不患愛憐的吻了下樂師光潔的額,懷著堅定的心拥緊樂師再次入睡。
一夜好眠。
【東離、其一、完】